2008年10月29日 星期三

解謎奧巴馬



在充斥著陰霾和沮喪的2008,如果不出意外,奧巴馬的強勢亮相或將成為歷史書寫者筆下頗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位政治新星仿佛從世界的邊緣走來。他生于夏威夷,長于印尼和美國本土,在夢想和種族漩渦的交纏中成熟。他沒有萬貫家財,更沒有顯赫的家族蔭庇,然而卻從社區底層崛起為主流白人政治圈中的黑人領袖。

他被視為“甘迺迪第二”和實現馬丁‧路德‧金“夢想”的最佳人選。這個扛著“改變和希望”大旗的年輕政治家,他的經歷和內心世界,其實超越了眾多美國人思維的象限。

如果不出意外,他將受任于動蕩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如何與各國協調穩定全球金融體系、挽救全球經濟局勢,將成為他的首任大考。而如何與中國攜手努力,突破中美關系40年來的箱體格局,也將是一個令人期待的懸念。(蘇慶先)


奧巴馬“零距離”


在曼徹斯特那個禮堂里,我看到的是滿眼的年輕人,他們聲嘶力竭地歡呼著他們的英雄、他們的勝利。

撰稿‧沈月明(發自洛杉磯)

如果願意冒一點點的風險,我們已經可以預言:用不了多久,美國將迎來一場政治、社會層面的深刻變革。

當前的選情越來越清晰地表明:美國人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在220年後接納第一位黑人總統。當然,選民真正希望的,是奧巴馬能引領美國走出迷失了多年的困局,給美國帶來嶄新的氣象。

所有新鮮的東西,總是誘惑而神秘的。這個扛著“改變、希望”大旗、西裝筆挺的年輕黑人,他的經歷和內心世界,其實超越了很多美國人思維的象限。


非“美國”的笑容


我見過奧巴馬三次。分別在今年1月馬薩諸塞州的初選、8月丹佛的民主黨大會和10月中旬紐約的第三次總統辯論會上。可以說,對他的印象,一次好過一次。

第一次見到奧巴馬,是在馬薩諸塞州曼徹斯特鎮的一所禮堂里。那天奧巴馬在此舉辦一個中型的拉票演講。有點出乎意料的是,進奧巴馬的場子,記者隨身物件都要放在一處讓警犬嗅一遍,警戒十分嚴厲。而同在馬薩諸塞的希拉里(相關)、麥簡尼、羅姆尼等競選人並沒有這麼做。想想從他一開始參選就紛起的“刺殺”傳言,警方對他作特殊保護似也情有可原。

那天的演講廳里幾乎是年輕人的天下。其中一個名叫湯姆的小伙子,是專程請了假從紐約州趕過來做志願者的。我也是第一次真實感覺到奧巴馬的強大感召力。

演講開始前,先是一隊青年男女上台歡天喜地地等待接見。然後在全場尖叫聲中,奧巴馬上台了。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奧巴馬在較隨意的場合展露樸素的笑容──牙齒很白,深深的酒窩,眼睛里透著平易和真誠。在我看來,那不是一種政客的面具式笑容,眼光中也沒有政治精英人士的咄咄逼人。他的表情有點像上台唱卡拉OK的大一新生,帶點羞澀,但很誠懇。他一個不落地和台上志願者用雙手一一握手致謝。

不過奧巴馬一開始演講,確實有點像變了一個人。他眉頭緊鎖,語調高亢,頻頻使用排比句演說技巧──在我聽來,詞藻華麗,口號連連,但總顯得空洞。以後聽過他多次演講,發現他每一次都把演講當作馬丁‧路德‧金似的歷史性演說,傾情投入,一絲不苟。

2004年,奧巴馬在民主黨大會上那次一鳴驚人的演講,也是他自己一手起草,經過反反複複修改後的成功之作。此番再聽他演講,總能感覺到競選中所表現的勤奮、進取、一絲不苟的態度。這也是他這個無名無分的參選人,最後能贏得大場面的重要品質。

奧巴馬這個“苦大仇深”的形象廣為人知。街頭小販賣的奧巴馬頭像T恤,最流行的圖案就是他緊蹙著雙眉,深邃目光投向遠方。這張照片給我的第一印象,則更像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而這可能就是奧巴馬粉絲們內心對他真正的期望。

不過于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奧巴馬這副招牌式的冷峻面容。在我看來,這更多是初出茅廬的他,為掩飾自己的青澀和緊張而故意裝出的形象。相比較起來,希拉里、麥簡尼在台上演講時,真比他放松不知多少倍。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他那真誠而憨厚的笑容。這個笑容,直接把奧巴馬和那些老練政客區分開來,讓人感受到他樸素、平實,甚至是親切的一面。他這種氣質,希拉里、麥簡尼這樣顯赫的政界名人沒有,羅姆尼、朱列安尼這樣的百萬富翁也沒有。

此後在多個場合,只要不是在激情演講,奧巴馬總顯出他樸素、真誠的一面。比如在辯論會上,受到攻擊的奧巴馬在回應時有時會有一些結巴,但說出的話聽起來卻很真實。

他最近一次和麥簡尼辯論,當麥簡尼侃侃而談他將如何拯救美國的經濟時,奧巴馬禁情不自禁露齒笑起來,這雖然顯得有些不敬,但倒是青澀真實的奧巴馬的展現。

奧巴馬似乎是擂台上突然現場的無名高手,在黑人、年輕人和窮人的吶喊聲中,擊倒一個又一個強大對手。

在曼徹斯特那個禮堂里,我看到的是滿眼的年輕人,他們聲嘶力竭地歡呼著他們的英雄、他們的勝利。


抹不去的黑色


奧巴馬的父親是純粹的肯尼亞黑人,母親是堪薩斯州白人。但按美國不成文的規矩,他仍然算黑人。

高度發達的美國競選機制和文化不會讓奧巴馬在公開場合談論種族話題,他也從不提及自己的黑人身份。他甚至會刻意和“黑人兄弟”們保持距離,他會在演講時說“這不是白人的美國,不是西班牙裔的美國,不是亞裔的美國,不是非裔的美國,這是一個多種族的美國”。雖然他拼命去擺脫,但他黑色的皮膚注定成為極其敏感的焦點話題。

現實中的反映是,黑人兄弟們在南卡路萊納州初選中為他拿下重要一役。在最新民調中,10個黑人有9個會投他的票。金牌黑人主持奧普拉‧溫弗莉為他站台,黑人將軍鮑華亞雖為共和黨人,照樣支持奧巴馬。

而白人們開始談論起“黑人清算”話題。近日在美國公眾電台的談話節目中,一個老太說:我預感到一個“終級審判”的時刻就要到了,白人幾百年來對黑人的壓迫和侮辱將面臨清償。其他一些婦人則感到“擔心”和“害怕”,她們害怕的是奧巴馬會被謀殺。

在美國的幾年中,我沒有聽到過任何一個美國人會因奧巴馬是黑人而拒絕投票給他。因為這在美國社會是極敏感的事。但民調顯示,美國白人男性中的大部分支持麥簡尼,顯示了美國主流,至少是財富和權力階層對奧巴馬的態度。

在幾天前的一個聚會上,我問起一個剃著光頭的白人老板的投票傾向,他說我只告訴你一點:我不會投票給一個增加稅收的人,我一個子兒也不想多出。他對奧巴馬的態度顯得相當輕蔑。

而在亞裔選民中,我也經常聽到一些言論:當然不能投奧巴馬,他要當選,不是更鼓勵那些喜歡不勞而獲的黑人嗎?

奧巴馬並非生活在真空中,像他這麼聰明、敏感的人,深深知道自己的膚色意味著什麼。雖然他如今穿著十分考究,甚至被某雜志評為最佳衣著品位男士;雖然他有哈佛法學院的最高學歷,他住在高檔社區,有很多高層次的白人朋友,但是──奧巴馬應該仍不會忘記自己的出身。

在奧巴馬上小學時,有女同學要摸他的頭發,男同學則問,他的爸爸會不會吃人。對于不時發生的詰難,小小年紀的奧巴馬回應的態度是聳聳肩。這很有點他父親的風度。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是:在夏威夷大學念書時,奧巴馬的父親有一次去一個酒吧。一個白人對侍者大聲抱怨:為什麼安排我坐在黑鬼旁邊!眾人都呆住了,老奧巴馬走過去,心平氣和地對白人講起了什麼是“美國夢”,人生而平等的由來等等,結果那白人聽得面紅耳赤,最後掏出100美元埋單謝罪。

面對白人社會的疏遠和詰難,奧巴馬基本循他父親的方式,默默以自己的才華和能力向世界証明自己。在傳記《來自父親的夢想》中,奧巴馬也承認自己年輕時深受身份認同的困擾,一度也吸過大麻尋求逃避。但他最終選擇了一條理性、融合的道路。

在奧巴馬尋找自己精神歸宿的過程中,他交往過各種各樣的人。這些經歷直到現在仍是競爭對手攻擊的目標。他的黑人啟蒙牧師懷特是一位極端黑人人權主義者。他曾和被稱為“國內恐怖分子”的反越戰激進人士艾爾有過交往。他一度和加入過共產黨組織的作家大衛卡斯迪杜斯過從甚密,大衛卡斯迪杜斯被稱為他的“紅字導師”。雖然奧巴馬不斷說明自己和這些人的關系,但確定無疑的一點是,奧巴馬至少一度行走在所謂美國主流價值觀的邊緣地帶。

雖然如今的奧巴馬出入在上層白人人群中,但他在精神上或許仍是一個邊緣人。奧巴馬外公的一個十幾年的黑人朋友,在奧巴馬十幾歲的時候告訴他:白人永遠不可能真正和你成為朋友。這句話曾讓奧巴馬深感震撼。初選階段,奧巴馬的妻子米歇爾說:讓我告訴你:這是我成年之後第一次為美國感到自豪。她的這番話引起軒然大波。

這是一個和奧巴馬朝夕相處、在芝加哥大學就任高職的黑人女士的感言,可想而知,奧巴馬的感受和她會有多遙遠呢?

當然,隨著選情越來越光明,奧巴馬全家,甚至所有黑人因此深受鼓舞。奧巴馬也在演講中一次又一次講到“美國夢”的真實和偉大。

馬丁‧路德‧金的夢想似乎就要在奧巴馬的身上最終實現,哪怕在橢圓形辦公室內,奧巴馬仍將感受到來自美國白人老男人們不屑的眼神,還有3K黨不散的陰魂。


泥路上的童年


奧巴馬直到18歲才真正開始在美國本土學習和工作。而對他價值觀、人生觀影響極大的青少年歲月,恰恰是在遠離美國的夏威夷州和第三世界國家印度尼西亞度過的。

大概在6-10歲之間,奧巴馬隨母親從夏威夷遷居到繼父、印尼人蘇托洛在雅加達郊區的家中。那里的生活環境堪比貧民窟。路都是沒鋪過的,房子里沒有電。但作為一個孩子,奧巴馬適應得很快。他騎著牆頭和隔壁的女孩聊天,在學校里交了不少朋友,他吃各種印尼食物,還學會了一些印尼話。

1995年,奧巴馬赴肯尼亞作他人生第一次尋根之旅。他來到了他爸爸出生的地方,一個小部落的小村寨。走過泥濘的小路,他看到一身土著裝扮的祖母。奧巴馬蹲在祖母身邊和她合了一個影,兩個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如果奧巴馬做了美國總統,當他再一次和非洲土著祖母歡聚在一起時,那將是一個足以令人動容的反差。事實上,奧巴馬的父親給了奧巴馬大概10個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如今他們都在肯尼亞生活,其中幾個和奧巴馬關系密切。

他來自非洲的父母,和熱愛第三世界的母親,注定讓奧巴馬和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民關系密切。

在10歲到18歲之間,奧巴馬生活在夏威夷祖父母的身邊。雖然夏威夷是美國的一個州,但那里的社會形態相當特殊。土著、亞裔占了人口的很大比例,白人並不占多數。各族裔之間相處融洽。

奧巴馬雖然沒有刻意渲染自己在印尼和夏威夷的生活經歷,但這一經歷無疑讓他有了一個更加國際化的視野,更理解像印尼這樣第三世界國家人民的生活,也更了解美國其他族裔的文化和心理。

而他這種較為謙遜的世界觀,也受到母親安的深刻影響。安非常注重觀察其他國家人民的優點和感受。她第一次婚姻在上世紀60年代驚世駭俗地嫁給肯尼亞黑人老奧巴馬,第二次婚姻是嫁給亞洲人蘇托洛,這就充分証明她是白人至上主義的顛覆者。她善良、寬大的胸懷對奧巴馬的影響自然不可低估。奧巴馬曾說:我身上最好的東西都來自于她。

當然,奧巴馬自己,包括他的競選團隊,是不允許他混淆自己出身的。在很多場合,奧巴馬提到白人母親安對自己的深刻影響,也著重強調外婆麥德琳對自己的教誨,以此突顯他“美國種、美國生、美國養”的幹淨出身。這對于選戰來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或者我們也可以認為美國文化對奧巴馬的影響更至關重要,但他18年美國本土之外的生活經歷,將注定他是一個與美國任何一屆總統都截然不同的候選人。


期待新的美國


今天的美國,雖然談不上經濟崩潰,也不至于交出超級大國的頭把交椅,但毫無疑問它已在經濟、外交領域陷入了內外交困的境地。

金融危機的大爆發對奧巴馬而言,是一個天賜良機。這場危機,為奧巴馬持續對布殊(相關)政府將人民置于水深火熱境地的攻擊,作出了最生動的注解。而善于見風使舵的奧巴馬陣營,在危機中也給出了一系列聽起來相當動人的應對方案。

比如,奧巴馬強調如果他當上總統,將整頓金融秩序,決不讓金融機構的總裁們肆無忌憚地鯨吞民眾和政府的金錢。他又強調要大幅減少政府的財政赤字,不再一味“向中國借錢,到沙特買油”,建立起獨立穩健的財稅體系,等等。

當民眾驚惶不定時,奧巴馬在電視上鎮定自若地侃侃而談如何應對金融危機的舉動,讓他大大得分。在各大民意調查中,經濟是選民關心的第一要點,而誰能解決金融危機,誰將入主白宮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強。

伊戰爆發後,美國的國際形象大打折扣。作為曾頗受尊重的超級大國的國民,美國人已經不願再繼續承受世界的冷眼。而在這一點上,奧巴馬提出盡快以適當方式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他一次次誓言與世界各國廣泛合作,讓美國重新贏得世界的尊重。

而要重新贏得美國人渴望的國際尊重,麥簡尼做不到,希拉里也做不到。麥簡尼的口號是,他一上台就要把本‧拉登捉拿到手,必要的時候將闖入巴基斯坦邊境。而希拉里以凌晨3點緊急電話的競選廣告,持續強化民眾的戰爭意識和敵對情緒,同樣不能改變美國在全球的形象。

而奧巴馬的外交政策顯然要柔和得多。他強調對話和談判的重要性,強調疏解美國和反美勢力之間的緊張態勢,努力消除緊張的源頭。在美中關系上,奧巴馬提出中國不是敵人但是競爭對手,不像希拉里那樣的咄咄逼人。

而奧巴馬這些一反美國傳統做法的理念,深深吸引了一部分期望改變美國現狀的人。

在奧巴馬的每一個競選集會上,年輕人總是占了大多數。藍領、黑人、婦女是他的忠實支持者。傾向比較自由主義的年輕人希望奧巴馬一洗白宮的陳腐氣息,而藍領、黑人、婦女等社會較弱勢人群,以及厭煩了美國種族分裂的人們,則希望奧巴馬能為他們出人頭地。

10月中旬在紐約舉行的最後一場辯論會現場,大學生們把霍夫斯卡大學變成了奧巴馬的主場。大三女生安吉拉高舉著“奧巴馬”的牌子,她說她支持奧巴馬,是因為他能給美國政治帶來新鮮的空氣。安吉拉的話代表了奧巴馬大多數支持者的心聲,也契合著奧巴馬貫穿始終的口號:改變、希望。

或許我們終將看到一個有所不同的美國。新的總統願意更多把總統一號降落小國、窮國的機場。外交官們願意多聽聽反美力量的聲音。他們的媒體也能改變一下那種高高在上的腔調。在金融、環保等領域變得更加克制和負責任。

若能如此,這場選舉便更具有了世界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