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3日 星期三

趙泰來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



如果有日,上天白白賜給你上萬件珍世古董,你會如何處置?

「把它全賣掉套現,打跛腳過下半世!」豬朋說。

「三世都花不完的錢,何不留下一點稀世的,開個私人博物館名留千古、名利雙收,夠過癮吧!」狗友印印腳搶白。

這一幕實景,曾展現於二十三歲的趙泰來眼前,突然承繼了曾外祖父、著名外交家伍廷芳於英國古宅地窖埋藏的寶藏,把趙泰來推到人生交叉點。

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他擔驚受怕,連老婆也瞞住,免得家人遭逢綁架牽連,獨力花了十年光景守護這批珍寶,修葺、整理、查證、出土、運送回國。

最後,趙泰來甚至賣資產作路費,把六萬件古物捐贈給國家。人家說他貼錢買難受,他卻落得消遙。

他的豁達,是晴天雨天都在傷春悲秋的人,難以埋解的。

既然萬般帶不走,心如明鏡還須勤拂拭,孑然一身不染塵埃,豈非更能活得輕省自在?

老子道:「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是日精選,陳振聰的千億爭產官司揭開序幕,傳媒鋪天蓋地的報道環球疫情,這兩件事,讓我聯想到了老子的「寵辱論」。

利欲薰心,「心盲」尤甚於眼盲;過於重視榮辱,病情比世紀絕症更可怕。

幸得趙泰來的故事,讓我在俗塵中「陶淵明化」了好一陣子。

你有你穿梭「失落園」,我有我暢遊「寶墨園」。

東莞寶墨園是趙泰來傾注的心血。這個建在鄉下的破園子,如今是國家重點景區,園中的龍圖館、聚寶閣、雅集軒、趙泰來藝術宮中的藏品,都是趙泰來所贈的。「香港政府想建西九?我十幾年前已經做咗一個啦!」他說得意氣風發。

本該是「細柳新初綠,桃花笑春風」的日子,可在寶墨園拜會趙泰來那天,卻是氣溫直逼三十度的豔陽天。賞時花變成觀夏荷,但沒有敗了園主人「搖指話江山」的雅興。

「我習慣簡簡單單、他他條條。出名好麻煩,好唔方便,我已經很少在香港『蒲頭』了!」趙泰來跟我握手後說的,是這段開場白。

趙泰來不像我認識的任何一位富豪。他,有人味。

「我得個名大,其實無銀用。」這話,他肯對街邊的報販說出來。

這位與世無爭的富豪,身穿已執笠的 U-Right 上衣,剪裁簡單的西褲,腳踏一對殘舊染塵的皮鞋。北京偶爾有人會把他認出來,故每次回京,他索性買對三十元的農民鞋、換套舊衣服,棄坐公司的名貴房車,寧可花上逾個小時跟平民擠地鐵。

薄酌兩盞,五十五歲趙泰來跟我談到他的人生。

趙泰來是外交家伍廷芳的曾外孫,叔公趙聿修是太平紳士、元朗富豪。趙泰來祖父母、哥哥和妹妹都是醫生,阿爺禁止他打工和從政,寄望他投身杏林,但事與願違。

看似沒有志向的趙家四少,四歲學畫,因祖母與黃君璧、張大千、趙少昂等人交好的緣故,趙泰來得以師從這些國畫大師,還成了趙少昂的入室弟子。難怪趙泰來似儒雅的畫家,多於富豪與收藏家。

「我怕醫死人心戚戚要食長齋,兒時的志願,是在街邊開個小畫檔。想不到,個天有嘢俾我!」趙泰來說得手舞足蹈。



「一個國家可以窮,但不可以無文化。」——趙泰來



天降橫財那年,趙泰來二十三歲。在文革中失去雙親的他,投奔香港的大姨媽。後來,守護家族稀世珍藏而終身未嫁的大姨媽溘然長逝,留了一張藏寶圖給趙泰來。

帶着藏寶圖,趙泰來走到了倫敦郊外的那個神秘莊園,打開塵封已久的地下室,他驚呆了。那個面積能媲美停機坪的地下室堆放着大大小小長蟲發黴的木箱,他把腐朽的箱蓋打開,掀去上面稻草和棉花,裏面竟全是價值難以估計的古書畫、陶瓷、玉器、銅器……單是西藏的唐卡收藏,已比拉薩的布達拉宮還要多。

為了把這些文物運送回國,趙泰來賣了倫敦的四處別墅當作路費,甚至交上巨款稅款。他還自費到日本花上百萬元把唐卡裱好後再捐出。因擔心青銅器在南方潮濕的環境中氧化,他親自做防氧化處理,過了十年「貼錢買難受」的生活。
神秘遺產從天而降

寶墨園不說,趙泰來還向江蘇省鹽城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等國內各大博物館捐贈文物六萬多件,其中不乏金縷玉衣、王子午鼎等珍貴文物,乾隆親筆御書《孫子兵法》竹簡、明代文徵明所繪《百美圖》畫軸、圓明園的菊花石等國寶級的文物,估計總值逾8億元。

當然我知道也有不少收藏家向趙泰來招手,但他還是以回饋祖國為大前提。明嘉靖的官窯青花大魚缸,有香港的收藏家出價600萬元跟他要,他不依,狠狠吐出:「為了錢,我自己開個古董店不成?這些東西放在家裏,只有少數人可以看到,但放在博物館裏,可以讓更多老百姓欣賞。」

獨樂樂,不及眾樂樂的快感。這或許是收藏家未能領悟的至高無上的快樂。

我問他是否膝下猶虛,捐贈寶物時才會如此疏爽,他回應:「我嚮往消遙自在,不想有任何包袱。人家說我畫的老虎不像老虎,我就推說自己在畫貓囉,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不放開懷抱?」

有次,趙泰來在寶墨園混在遊客中,一同觀賞藝術品,遊人甲看着趙泰來的生平,不禁嘆道:「這個傻佬,捐掉家珍,你說是不是瘋的?」遊人乙搭訕道:「未知這瘋子去了賣鹹鴨蛋沒有?」站在一旁的趙泰來,只是不慍不火地陪笑道:「托賴我還健在。」

家族與世俗的眼光,可不跟趙泰來同樣豁達。家族其他成員曾經禁止他的「所作所為」,也有狂徒以搞展覽為名,騙走珍品,似乎不是每個人都認同和欣賞趙泰來的一番好意。

「家人當然反對,成日嗌交。但就算他們要跟我斷絕關係,我也會這樣做,我這個人是有點儒執的。」趙泰來露出如鷹般堅定的眼神。



「文化無國界,我希望中國文化可以輸出市場,與世界接軌,我希望這套巨著也可以放在各國的博物館,讓全球華僑都可以見證戰後的中國是如何爬起來的。」談到出版中國書冊的緣由時,趙泰來說。



所謂「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信奉佛法的趙泰來,顯然是認同的。

趙泰來說,屬於他的藏品已經盡捐,鑑於最好的藏品,至少有三分之二還未面世,他的文化修葺工夫是「多一世也做不完。」日後他仍會努力游說家族成員把家珍捐出,讓包括一些圓明園流失的珍藏回歸。近年,他樂於當文化大使,又參與今年出版的《當代中國叢書紀念冊》,賣書得益將協助落後鄉鎮建立圖書館。這套巨著記載了新中國從無到有的一些歷史,是國家花了十五年時間、十多萬個專家和領導人一起撰寫的中國歷史。
花士令救回一命

不固執不追求榮華富貴,明白沒有負擔才能自由自在的道理,與趙泰來曾經經歷跌宕的人生有關,他的經歷,比電影更具戲劇元素。談到家族由腰纏萬貫至一無所有,隨緣的趙泰來也沒很激動的表情。

時值文革,母親被批了七十八次,哥哥因偷走而坐了九次監,因成分不好經常被吐口水的趙泰來,曾經淪為野人,在野外靠偷鴨吃續命,後來在朋輩謆動下決定偷渡來港。

「十一個人偷渡,從蛇口游了十三個鐘頭登陸流浮山,死剩三個。我年紀最細,早該無命。」命不該絕,因為趙泰來小時聽老長輩說花士令可以美容護膚,塗了皮膚光滑,偷渡在即,他就什麼都不帶,只帶兩瓶花士令往身上塗,果然游了十多小時,皮膚依舊光滑沒皺皮。

「也可能是鴨吃多了補身,我生平只做過一件錯事,就是偷了農民大哥的鴨,所以我的博物館都免費讓農民參觀,算是補償吧!」悲劇,在吃得開的趙泰來眼中,竟然成為周星馳般的喜劇笑料。

訪問尾聲,趙泰來告訴我一則小事。十多歲那年,某大法師想趙泰來出家跟其修道。年紀輕輕的他,竟寫了一首詩來婉拒。

「名山古剎倚奇松,翠黛盤空歷夏冬,野鶴閒雲棲止息,鸕鷀翅翼羡仙踪,終生善惡隨心向,比量禪機百代宗,今生有緣添趣事,濤聲梵語晚敲鐘。」

趙泰來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我笑着回他:得道何須苦修練,誠心處處是西天。